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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欣赏肩膀当大路
■宋业国
我已年届古稀,经年往事多已淡忘,儿时的事能记住的也就是春日的野花,秋日的落叶,冬日的风雪,还有,就是在夏日烈焰下,父亲赤裸着黑黝黝的上身,石板一样的肩膀担着粪桶来往于塘边的码头和种着小白菜的田间……
老家“宋斗湾”形成于清·道光年间。南淝河从孝肃桥向南至高埂戴分支,一路继续向南,一路向东约三里,拐了一个湾复折向南宛转入巢,老家就在拐弯处的北岸。祖辈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种田打渔为生。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南淝河改道、城区扩大,老家周围新建工厂,征用了很多农田,剩下的在“责任田”时期,又有部分被当作“自留地”分给村民,从此全部改种蔬菜。由于地少人多,主要壮劳力就在厂里征收土地时作为附加条件,进厂做了合同工人。他们下班之余回到家中再侍弄那一点点自留地,种些时令蔬菜,换几个喝酒钱,自嘲是“亦工亦农”。
我爸那时已五十多岁了,过了当合同工的年龄,留在家里种菜。家里老小七八口,母亲有病不能干活,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多在读书,全家的生活来源全靠父亲和那几块菜地。连邻居都担心单靠我父亲种菜怎能把我们养大成人。父亲拍了拍肩膀说,只要肩膀还能挑,路就在。路在,希望就在。
种菜和种田虽然都是农民,但还是有很多的不一样。种菜要比种田忙很多,特别是夏天,是各种蔬菜成长的旺季,从端午到冬至种菜人是没有歇時的。整个夏天父亲的肩膀就是马路,每天都要挑百多担水浇菜,肩膀早已磨得像石板路一样。
作者父亲夏天成长的菜有很多种,有的一年一茬,有的一年多茬;有的耐旱,有的不耐旱;有的易生虫,有的不生虫;有的卖得贵,有的卖得便宜。父亲时时刻刻都在想,怎么在一定的菜地里使收入最大化,种出一些精品多卖些钱来,维持家庭开支。
豆角、辣椒、西红柿、茄子等都是一年一季,占地半年以上,从春天育苗、栽植到开花结果需要两个月的时间,结果期可达三个月以上。在结果期内,每隔三五天便可以摘果一次。西红柿、茄子在生长期内要修枝,将那些公枝修剪去大部,除了节省营养还起到通风的作用。
豆角比较麻烦,它属草质藤本作物,藤越长花梗越多,花穗也就越多,结荚就多。藤在生长过程中喜相互缠绕,须搭架回藤。这是细心活,要在晴天傍晚时分较好,这时回藤藤不易断也不会损坏花梗花穗。这几样蔬菜耐旱怕涝,结果期正是大夏天,两三天浇一次水都没事,老家人说只有懒人才种这几样东西。
南瓜、冬瓜一年一茬,属蔓生草本植物,这两种瓜占地面积大,蔓藤伸出来有丈把长,一棵秧子留四五根藤子占地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。不过它们好服侍,秧苗出土后在四周用土作个圩,浇透一次水保三四天,不生虫不怕荒,十天半个月施一次肥,也能结出许多瓜来。
苋菜也好种,不怕旱不生虫,长大了将嫩头掐下来卖,三五天又会长出新头来,这样掐了长,长了掐能持续三四个月。
记得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,我家院子里自生了几棵苋菜,破土后没几天就长出几片嫩嫩红红的叶子,很叫人喜欢。怕被别人发现,我用一个没有底的稻萝把它们罩起来。那时是不许私人家种菜的,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,我是把它当花养。
苋菜一天天长大了,已经有了七、八片叶子。一天放学回来我发现苋菜的头被谁掐掉了。问我母亲,她说是她掐的,晚上下面条做作料。我不高兴了,这苋菜我是把它当花来养的,怎么能把它头掐掉呢。母亲说你不懂,苋菜头掐掉后它会长得更快更旺。
没几天,苋菜果然又长出许多嫩头来了。自此,每隔几天,母亲就掐一次苋菜头,一开始是下面条做青头,慢慢的我家饭桌上就多了一碗炒苋菜。正如母亲所说苋菜掐了头会越长越旺,到后来这几棵苋菜越掐长得越疯,就像几棵小树一样。从一开始下面条当佐料很新鲜,到炒成一碗菜,再到后来干脆就煮苋菜当饭吃。直到后来这几棵苋菜开花结子了,母亲还在掐头煮给我们吃。说实话,后来吃那苋菜味同嚼蜡,只是能充饥而已。直到有一天,我把苋菜含在嘴里,反复嚼就是嚥不下去,最后“哇”的一声全吐了……
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一看到苋菜就反胃,打干呕。下饭店我从不点苋菜,我家也不买苋菜。只到最近这几年我才在春天,买一、两棵带根的苋菜栽在花盆里,当作花来养,像五十年前一样我给它们浇水、施肥,精心呵护它们,因为是它们曾经帮我们一起渡过那个刻骨铭心的年代……
空心菜,又叫蕹菜,这菜更好种,只要有肥有水掐个头插上就能活。空心菜的茎是空心的有节,有节的地方会生根,也是掐了长长了掐,从四月份一直到下霜期间都在长。
我们家一共三分地不到,像样的有四块,每块大约六尺宽三丈长,其它的几块大小不等,分布在不同地方,真正能做文章的就是那四块地。
父亲在粪窖边上那块凹型地里栽上韭菜。韭菜一年可以收割几茬,但是栽下韭菜后这块地就叫“韭菜地”了,不可以再种其他菜了。到了开春后,割了头茬后立即施肥,每过二十天左右又可以割一茬。如此反复,虽然每次割过就施肥,到后来也是一茬不如一茬。于是到冬天农闲时就把韭菜连根挖出来,将根须剪短,还要把根状茎剪去一侧。地深翻后撒上草木灰,沤上三五天,再将整理好的韭菜栽下去,到了来年开春,新发的韭菜又肥又壮。
父亲又在房前屋后的空场处种了几棵南瓜、冬瓜,在那几块不成形的地里分别种了西红柿、黄瓜、瓠子等。父亲始终把精力放在那四墒好地上,一墒豆角、一墒苋菜、一墒空心菜,剩下那一墒一定是小白菜。夏天种的小白菜有别于冬天的大棵白菜,夏天种的小白菜从下种到长到一拃长上市卖,大约只要二十天工夫,一个夏天可以反复种几茬。
种小白菜看似简单,其实技术要求很高。一般人都会种,但是不同技术的人种出来的小白菜就不一样了。
首先,种小白菜对菜地的要求很高。每季菜收割后,菜地都要重新翻过,将底下的土翻上来,表层的土翻下去。晒一两个日头后,等到土干湿适中时用锄敲碎至绿豆大小,菜农将这个过程叫“打渣”。然后用钉扒将地搂平、匀,这样撒出去的种子才均匀。如果地里有哪怕核桃大小的土块,或者是地整得高低不平,撒种时就会堆积,日后长出来的菜苗就是稀的稀,满的满,浪费种子不说收成也会打折扣。
世上任何种子发芽都离不开水,看给刚播下种子的菜地浇水,真是像在欣赏艺术那样的享受。菜农浇水的工具,两个粪桶一根扁担一把尿瓢。粪桶是杉木制成,圆筒状,上口的直径比桶底略大。上口对称处有两个伸出来的耳,耳高于桶沿四寸,宽三寸,厚度同桶壁,中间有一直径一寸的孔,用来穿“粪桶荚子”。粪桶荚子竹子制成,取五尺长六分宽三分厚的竹条弯成“U”型,两个下端五寸处再往里弯成“U”,下端穿在粪桶耳里,上端用细绳固定就代替绳子了。
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粪桶到塘边的码头上,一手执着一个粪桶荚子,先将一只粪桶置于水面,手持粪桶荚子往水里一按,整个粪桶就沉于水中,用手提着满满一桶水放在身后,再用另一只手同样动作将另一只桶装满水,腰一挺一担水就在肩上了。
尿瓢也是杉木制成,底的直径约五寸,上口直径九寸深五寸的圆锥瓢状,瓢沿从里向外倒成锐角,其中有一块三寸宽的板高出盆沿三寸,厚同瓢壁,高出部分中间凿一长一寸宽六分的孔。瓢把是杉木梢,直径小于一寸五,粗的那头前端削成和这个孔大小差不多,前端穿过孔直抵瓢的对面底部后固定,这样的瓢泼出的水方能成片状。
一担水挑到田间歇下,把扁担一头着地一头担在粪桶上,取过尿瓢攨上一瓢水,顺势泼出,瓢里的水成小桌面大小的片状,“呲”的一声覆于地面,地面除了遇水变了颜色外,形状没有任何改变。生手是很难做到,不是冲个宕就是冲条沟,还没有发芽的种子就会冲到一起去了……父亲就这样地头至塘边的码头一担又一担,到田间左一瓢右一瓢,在下了种子的地上像画画一样均匀地涂着色,直到整墒地都改变了颜色。
这样浇水一天两到三次,过三五日后种子破土后长出两片嫩芽时,浇水就更讲究了,用力稍大一点就会把苗冲倒,即使活着也不健康。再过两三天菜苗长出四五片叶子就要进行第一次间苗,把多余的苗和杂草一同拔去,拔下来的菜苗叫菜荚子,也有叫鸡毛菜的,拿到菜市场很好卖,夏天市民喜欢用它来烧鸡蛋汤。
间过苗的地马上要施肥。过去基本都是农家肥,所有种菜人家都有一个粪窖。粪窖是露天的,在田头僻静的地方挖一个直径约五六尺深五六尺的圆坑,四周和底用砖头砌好用来聚粪,平时收集的的人畜粪尿集中于粪窖,经过一段时间的沤使之发酵后,再稀释后用来浇菜。
浇菜前捞去粪渣留下粪水,一桶水兑两瓢粪水,像浇水一样泼在间过苗的地里,然后再用清水淋一下,这样将来收获的小白菜清爽好看。再过三五日小菜苗长到三四寸长了,要进行第二次间苗,保持菜与菜左右前后之间约一寸的距离,留下那些壮的长的周正的,其它的全部拔去,这次间下来的小菜秧子比上次的鸡毛菜要多很多,到菜市更抢手。然后再追肥,这次追肥要求更高,不允许有任何杂质存在,因为再过三五天,小白菜就会长到一拃多长,就可以上市了。
清晨,给要上市的菜地浇个透水,然后拔菜容易很多,拔起来的菜捆成把,到塘里将菜根上的泥涮去,一担小白菜到了菜市很快就会被抢光。小白菜的售价没有豆角、西红柿等的高,但是它的成长周期短,产量大。在夏天小白菜很受市民的喜爱,所以菜农都喜欢种小白菜。
父亲种小白菜的手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,他种的小白菜梗白叶青,大小差不多,卖相很好,每次将小白菜挑到菜市总是被抢一空。在“一平二调”时期,农闲是常被周边的菜农请去传授经验,在不影响自己种菜的情况下总是乐此不彼。
文人们把夏天描写得多姿多彩,沉静的是天蓝,纯洁的是乳白,高贵的是米黄,热烈的是火红,典雅的是银灰,庄重的是墨黑……缤纷的色彩把炙热的夏日画满了。清雅的雏菊、馥郁的郁金香、娇艳的山茶花、妖娆的牡丹……芬芳的香气把前庭后院溢满了。蛙鼓的聒噪、知了的长鸣、蚊虫的低吟、黄雀的婉转……美妙的声音把滚烫的空气充满了,说这是夏的神韵。
老家的夏天没这么美好,晴空虽然明媚湛蓝,但太阳像火球般的烤着大地,阳光是那样强烈。小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,草木耷拉着头。看庄护院的小狗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。水牛歪在池塘里,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透气。菜农们还要顶着烈日在地里挥汗忙着打理着他们的作品。
天刚亮,他们就下地干活了,拔菜,摘豆角、西红柿、黄瓜、瓠子等,凡是成熟的都得在太阳出来前收好,等着拿到市场去卖。卖完菜顺便从菜市卖几个狮头,回到家泡壶茶,坐在场地上的老槐树下,不紧不慢地爵着喝着,这一刻他们显得十分惬意。十天半个月卖一个猪头壳或是一件猪心肺,回来扽一锅汤,一大家吃得狗屁鲜甜,像过年一样。
趁着太阳刚出来不是太晒,下地重复着菜农们夏天最艰苦的活计,挖地、平墒、撒种、浇水、施肥。一般的一天浇一次水,叶、茎类菜一天早晚各浇一次水。晌午前太阳已经很烈了,正是除草的好时候,锄下来的草,下午来浇菜時就晒成了枯草。
中午时分太阳太毒不能干活,大人们陆续回到家中。我们这儿的人都喜欢喝酒,家中的男人们一般都是一天中午、晚上两顿酒,家家常年都会备上一些下酒菜。平时偶尔杀个鸡儿鸭的,那头、爪、肫、肝也是腌起来,留作日后作下酒菜。
夏天的下酒菜简单,摘两根黄瓜,或是切两颗莴笋,搞几头蒜瓣拍碎放在一起拌拌,浇上麻酱油。或者从塘里扒两节嫩藕切成片,撒上一点糖浇上几滴醋,都是上好的下酒菜。还有的割一小把韭菜炒个把鸡蛋,味道也不错,特别适合夏天喝酒。你别小看这几样小菜,在那时不到季节是吃不到的。旧时说世上最嫩的四样东西是:“头刀韭、杏花藕、十八岁大姐黄瓜妞。”在这四嫩中老家人夏天用来下酒的就占了三样。老家的父辈们真有口福,他们用最嫩最新鲜的时令蔬果下酒,那美味当然一绝。小时候我们常常围在喝酒的大人边上,时不时也能吃到一点这样的下酒菜,至今想起来还满口生津。年我离开老家后,就再也没有吃到过当年的那些下酒菜。虽然现在一年四季我们都能吃到这些菜,但是新鲜度口感绝对比不上当时那些刚从地里塘里采摘的好,更加没有当年的那个味道。
饭后,父亲卸下一扇门板一头担在门槛上,迎着穿堂风躺在上面,许是太累那风虽然是热风,不过片刻便会传来鼾声。我们这些半大的小孩边蹑手蹑脚溜出门外,不是在沟里扒泥鳅就是逮蜻蜓抓知了,常常是疯得一身骚汗回到家里,拿起水瓢掀开缸盖舀起一瓢凉水,昂着头咕咚咕咚一阵猛灌,霎时间从上凉到下,别提多爽。
傍晚,大人们还在地里挥汗干活,家中的老人们早早就在家里用小火慢熬煮上一锅粥,家境好的还会在粥里放上两把绿豆,粥烧两滚后捞半碗放在锅里蒸着,等粥熬好了就是一碗干饭,留给在地里干重活的男人回来吃。古人说:“见水不见米,非粥也;见米不见水,非粥也。必使米水融合,柔腻如一,而后谓之粥。”熬粥就象人生一样,要经得住寂寞,耐得住性子,投入真情,用心中的三昧真火,慢慢地去煎熬,生命自会弥漫起幸福的香甜。菜农人家的生活条件并不要求很高,不奢望天天山珍海味,也不要日日鸡鸭鱼肉,在盛夏,天天有一碗黏糊糊的稀粥,就着酱菜,吱溜溜喝一碗,就是人间幸福生活了。
绿豆粥熬好后敞开锅盖让它慢慢凉着,再从家院子里的酱缸中捞几根豆角,几片菜瓜切好装在盆子里。(老家有自家酱菜的习惯。酱菜其实很简单,烧上一锅开水凉了以后倒在小缸里,放上适量的盐和自家做的酱搅匀了。再从自己的菜地里摘几把嫩豆角,几条菜瓜,菜瓜剖开去瓤去籽晾干后直接放到将缸里,再找一块青石压住不让它们漂起来,不过三五日就可以吃了。)这一切做好后,太阳就下山了。把门口场地扫干净,洒一点水降降温,搬出凉床等着在外干活的大人回来。
天黑了,劳累一天的大人们回来了,他们匆匆洗去了一身的臭汗,挥着扇子做到凉床边,粥和小菜就放在凉床的一头,全家围在凉床边开始吃晚饭。一家一家的凉床离的很近,大人们一边喝酒一边呱蛋,一壶小酒下肚,除去了一天的劳累和烦恼,抹抹嘴露出一脸的满足。妇女和小孩们就着自家做的酱菜,喝着香喷喷的绿豆粥,也是一脸的满足。
晚饭后,大家都坐在凉床上摇着扇子,等到全身凉透,轻手轻脚钻到屋里的蚊帐里,一觉到鸡叫。
岁月如梭,日月轮转,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半个世纪了。对于夏天,我从不用苦来形容,因为夏天是个成长和收获的季节。一到这个季节我就会想起父亲那板扎的腰板,黑黝黝的像石板一样的肩膀,还有父亲说的:一个人只要腰杆是直的,舍得把肩膀当路。有路,就有希望。路在,希望就在。
(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)
作者简介安徽合肥人。安徽散文家协会会员。合肥作家协会会员。合肥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。安徽民俗学会会员。时有文字见诸报端,著有《巷民碎忆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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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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